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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托雷×空】| 赴火之蛾(中)


04  厌食


山风捎着冷海腥咸的气息自山头高昂压过,碧翠的杉树之冠因此变得扁平,如面团一般任由揉推。鸟雀的羽翎凌乱翻飞,称职地承担起饱食虫肉后守护鸟儿身体的责任。它和鸟雀一起构成林梢上永不坠失的温暖。


窗外全是冷杉,树皮斑斑成片,湿润漉寒,早春微水的田地一般,又一个依着一个叠成木壁——森林如此浓密——晚阳照射下森郁的草地之上荡过几个佝偻的影子,吉姆手中紧握着猎弓,避开它们。


是丘丘人,不是兔子。


一无所获的话,今晚有人就要饿肚了。不是他,他没有那个需要,况且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关心他是不是还饿着肚子,是否需要休息。他也没有因此不平或自伤。作为多托雷的最佳助手,他参与过数万起涉及生命创生与殒亡的实验,在无数需待检验的用以概括生命的程式被推出时,他便会用手术刀和缤彩的药剂在尸体和鲜血上一层层褪下生命神秘的外壳。


这等残虐的戏剧时常在文明的进程中上演,这种传统由来已久,他早觉得不必愧疚,自然也不会为自己不被人疼爱和珍惜的生命的神伤哀叹。


但,染血的手还是会让他冷颤不断。就像现在,指尖因冷汗打滑,箭羽又射歪了,惊走雏兔,丧气地斜插于地。








医院地下室乌黑的铁窗之外盘旋着密匝的管道,锈落的豁口成为老鼠建设城堡的门面,数只黑影在那附近徘徊,绿光不时出现。


湿冷的病床上紧紧依偎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彼此相拥着静默,整体幽暗的环境没有让他们意识到现在已是晚午之末,至今犹在安和地偷闲。


在微痒指尖的触扰和一声声轻吮声中,多托雷从凌乱的梦中醒来。眼前金发的男孩婴儿般顽劣地舔食着他的手指,从其上的刀口内不断吸食鲜血,以填口腹之欲。


多托雷动了动,被他压制猎物似的用手掌摁住了。抬头望了一眼,他眼底微红。指腹被他压在舌下狠狠吮吸。


仿佛婴儿最初离不开母乳那样,少年自营养液中脱盘而出,也仍还处于依赖血液的状态。两个月,多托雷还要给他当两个月的食物。


“空。”多托雷抚摸着他削瘦的面庞,沉沉地呼唤他。


他不是空。他给自己命名为“零二”,从于那个将他培养出来的“02”号隔离舱。他从另一个人类吉姆那里听说过那个真正的空,而为了服从多托雷的忌讳,也为了保住吉姆的生命,他并没有找多托雷进行质问。多托雷是这里唯一的支配者,喜怒无常,这他知道,但他只要做他“自己”,就能获得生存资格和一份最大限度的宽容。


“你就不能克制一些吗?米饭不吃,熟肉也不吃,总不能去哪都跟着我随时随地要血喝。”


零二眨了眨眼睛,始终没有松开唇瓣。他急促进食时呼出的鼻息带着温腥的气味。


好了,我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一个血泵了。多托雷自嘲地笑了一下,问道:“味道还行吗?”


零二挣扎着把他压在身下,口腔用力深吮一口,仿佛含入一颗饱胀的石榴,将它于齿间啮碎,并将那点点溢出的汁水送给他,填入他唇后空荡的腔室之内。


血液的反哺。如仅用于杂技演示时相互抛倒酒水的两只高脚杯一般,于暗处,他们彼此共鸣。


“这是你自己的血液,你有权知道它的滋味。”零二嚅着被多托雷勾卷得发麻的舌尖,含糊地说:“我吃饱了,先生。”


“不好吃。”多托雷仿佛放空了一般,目光悠远地望着天顶。


窗外两只老鼠正在互相厮咬,有一只脚滑从管道上落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


这里的一切脏乱腌臜之物都不必清除,最好永远显示出没有人存在的样子,这样对多托雷的秘密,对他那数十种发育形态不一的实验体来说是最安全的。或许等到他得到潼恩的允许成为哲罗姆医院新继承人之时,他堂而皇之地入驻这里,才能把这里打扫干净,打造成他理想中考究、明净的实验室,他的理想天堂。


他为什么坚持到现在?哪怕如蠹虫般寄于金贵之人肥厚的阴影之下,永远遮掩,永远吸人骨血。因为他对提瓦特有一种毁灭欲,这种毁灭欲,并不同于“焚毁”、“湮灭”这类狂暴情结,而是一种极度冷静和理智的,想要通过达到“尽然感知”的境界来完成对世界的终极解析。


对他来说,所谓“结局”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包圆世界的“内核”。待到所有表象一一被他透视,剥除,将世界的本真攥在手心之后,提瓦特对他来说将会毫无意义。他将以这种方式一点点破坏这个世界凌驾在他身上的规则,推翻它天然神圣的地位。他要如葬送古旧而专横的君主那样,击碎它的皇冠,将它送入“背弃”的囚牢。


所以……他只要把所有能用的上的都当成材料和工具就好,哪怕是人,哪怕是他自己。


零二躺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双眼。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多托雷极其老态,化石一般苍夷、死沉,毫无生机。


“先生,你累了。”


“我刚睡醒。”


是啊,你醒了,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抽开身来,当着我的面凝视洞黑之外的远方,你的计划,你的生命,世界与众生。但结果还是像双目被腐蚀了的活尸一般,只听从墓地的感召走到棺材里去。


“我才不是说这个。”零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无论怎么样,让我陪着你,成为你的助力吧。你的木柴,你手中可以燃烧自我的煤炭……”


“你就这点理想吗?为了我?”多托雷睨了他一眼,起身盯着他,居高临下。


“老鼠可不会在高枝筑巢,我也一样,除了您的左右,您的膝下,我哪也不想去。”


“嗯?我对单纯的‘宠物’可不感兴趣。”他目光幽冷,仿佛在透过那具躯体看向某个真正的人:“你是‘材料’,你要明白自己的定位。我说过了,等你能正常进食,我会消除你的记忆,放你走,然后你的生命和结局,才是我需要的。”


“要我的生命而不要我?”


零二眉头紧拧,最终还是把愠怒在脸上变成讥笑。


“对。”


“你知道这样的人还可以被称为什么吗?先生。”


“什么?”


“杀手。”


零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从那白而生冷的床上爬起来,撞开门跑了出去。在多托雷眼中,他消失在狭长回廊的转角处。那里折断似的回旋,突兀而刺目。


旋转楼梯,自他逃出来后充斥着他所有的视角,和铁栅栏一起组成他要踏上的路。上台阶,奔跑,永不回头地奔跑。每一个回旋带来的转动视角之中,无数破旧的医用器材被埋在海似的灰尘之下,顶部或侧角凹陷,仿佛随时都会被压塌。


黑暗,还是黑暗。他在囚牢似的空间里狂奔,头顶是一扇笨重的木门。天台在那里。


在他诞生之前,他就曾遇见过这样回旋的管道,里面填充着各种或苦或腥的药剂、片状粉末。他只有一个内核的身体,那个黢黑的肉球,被一双手推进管道之中。坠落——入水——入管——坠落。这是通过不断刺激保证子胞活跃的最初方法。最终他脱颖而出,在某个夜晚,或者是白天,有了自己专门的隔离舱,专门供给他的营养液、碳基试剂。

最初长成的是软骨,在他体内,芽似的抽出一支,刺破了他的壁体,令他痛苦不堪。而多托雷却为此欣喜若狂。或许就是这时之后,他从吉姆那里接手了对他的培育和照顾。直到他长出皮肤,在指导基因的引导下分化出内脏、四肢、容貌……


那双并不温暖的,戴着隔离手套的手接过赤裸的他,落于天地,以鲜血哺育。


他跑得气喘吁吁,在尽头处遇见了那扇棺材板似的肃穆的门。推开门,冲出去。木屑横飞。


残阳一线,他赶上了远方蒙德城敲响的最后一声晚钟。



05  兄弟


致我亲爱的弟弟:

       问安。

       又有一些关于我的蠢事要向你汇报了。给你留言的时候,我正在蒙德城的酒馆里,随身带着纸笔,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当然,我点了杯酒,只是啤酒,这的人都说很经济。不过你放心,以后带你来,我必定让你喝上货架里最名贵的。

       说回那件丑事。就在前天,我被多托雷先生训斥了一顿,他大喝道:“蠢货!”起初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带给“那位”的食物出了什么差错,或许是送晚了,叫他饿着。可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竟然把另一位『博士』当成了他,在歌德大酒店的贵宾房里,差点把我们的秘密实验交代出来了。可谁能料想,那位长期在至冬为女皇待命的『博士』会来到蒙德呢?我时常能接触到的,只是另一位更年轻和暴躁的多托雷罢了。

       那位『博士』很稳重、狡猾,似乎颇有手腕,这可不是为我自己的愚蠢开解,因为多托雷这几天也很警惕,似乎在惧怕什么。

       希望我的失误不会对我们的实验造成任何影响,我可是把希望寄托于此啊!我给那疯子当了半辈子助理,过着老鼠都不如的生活,贫穷!疾病!名声狼籍……我受够地下室那种乌阴如坟的地方了,它让我生了一身的皮肤病。但是为了你,亲爱的弟弟,为了你能回来。

       我始终在为了你的回归而努力,我愿意承受一切痛苦。我依旧在等待多托雷兑现他自己的承诺,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敦促也好,恳请也罢,我会让他给你一个没有残疾和病痛的美丽的躯体。容貌还是和你之前的一样吧,那种可爱的模样,我至今记得,相信哥哥。

       我已经在期待哪一个将会是你,哪一个即将会慢慢变成你了。选择哪一天来作为你新的生日好呢?

                                                J.



06  诡坡


“这可是坊间收集来的独家逸闻!保真——”


珠钿舫上推盏行杯,每一张群人聚起的桌面上肴核狼藉,被侍者清了一波又一波,又很快被后厨送来的盘盘热菜填满。四处是娇媚女子欢愉的声调,华绸一般漂游、翩转,客商们情绪不一的语音则被裹挟在里面,闷闷,嗡嗡。


“什么‘独家’?嘁,独的哪个家啊?我也听说过。”有人起哄。


空只身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向下注目,花灯之下,象征着洽谈和合约成交的一双双握起的手随处可见,他觉得他们就像蚂蚁一样,纷忙地周旋,遇上可以合作的对象,便伸出触须,相互抵交。


乐趣无穷。他兀自浅笑。


“那敢问您听到的又是什么版本呢?要不这样,这位客官,见您也是心直口快的阔绰豪士,不如您先同大家伙说道说道,如果和小人待会说的不一致,您请大家一轮酒如何?”


厮波此言才堪堪道出,人群中又是一片拍手叫好的。刚刚那富商也不急恼,更不怕付出酒钱,知道自己摆弄的机会来了,便清清嗓子开口道:“我说,不就是翠玦坡那家外地医院的事情吗?他们院长本来是蒙德贵族来着,手底下的人找我做过外包,说是要融合璃月特色进行翻修什么的……诶呀总之,最后贵族和我们这的代理人因为分红问题闹掰了,医院不就荒了吗?”


空的耳朵动了动,逐渐也被他的话语吸引过去。


“重点可来了啊,上个周,总务司派人去那里进行整顿,准备拆除设施维护生态,结果呢,好家伙,那的地下室积了一片血水啊!水里面浮着一堆毒蛇,见人就咬……据说死了十多个人,那叫一个惨。”


厮波闻言大笑道:“噢?那如果小人说,您是对的,但是只对了一半,这酒是请还是不请呢?”


“啧!你是个泼皮的!”富商大手一挥,仰头高呼:“来人啊!全场——满上——”


厮波故作滑稽地拱手一拜:“那小人可要说了啊,小人知道,您这说头是从总务司流出来的。虽然呢,的确像是没被七星压下而流轶的秘辛,但其实也是一种刻意被包装后宣扬出来平事的论调。真正要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蛇,而是一滩活着的烂肉,直接吞了人!”


“什么?!魔物吗?”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惊呼道。


“七星不瞒,我觉得就是魔物,可是现在七星态度神秘,鬼知道那是什么。”厮波将面前的一块肉排推到女人面前,吓唬道:“就像这样,肉里忽然裂开一道口子,把你咬死了——”


女人红着脸打了他一拳。众人哄笑。


空这时不觉得好笑,只是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听。


果然纸包不住火,民间的舆论果然已经变成这样了。自他到达璃月以后,先是历经岩王假死一事,然后是大战奥塞尔,月前才刚刚完成送仙典仪,云来海战事的余波甚至未完全平息。七星方始完全从岩王手中接下职权,压力本来就大,如今又遭逢这样的事件,如果他没办法帮衬一手,那么之前大家所有努力的成效将会大打折扣了。


先是探听民情,收集舆论,然后前往翠玦坡进行实地探查,弄清那个巨大吞噬物的成因,取下样本后清除干净。这是七星那边给出的委托要求。


空不傻,璃月七星手下的能人异士不少,偏偏选用他,首先是因为他身份灵活,近期在璃月又声望鹊起,他出面,会促进正向舆论的生成。其次,这也算是七星完全掌权后对他的一个考验,毕竟权力调动的过程中,人心往往容易异变,一开始忠心骈进的人,未必不会中道易辙。


他摸索着掌心由七星赐予的那枚印信,觉得它冰冷,精致,又沉重,像位高权重者的心一般。不过这倒不容易腐朽。他自我开解着。冷时寒利,热时灼烫,要两样都承担得住,才能锁住那万世欣荣,万民太平。


注意力的重心又落回耳上,他压下徘徊在耳室内的细微心跳和血鸣,如兔子一般侧身倾听。长而柔软的辫子耷拉在朱红的栏杆上,发尾有几束颇有生气地翘起。


再听,也已经没有什么重要信息了。他是为七星劳使的一员,掌握的情报远远比他们多。


“多谢款待,走了。”他向一旁的落霞微微鞠躬,自镂花的门户前绕过,进入影灯下的漆影里。廊的尽头,近海处,有他提前设下的口袋锚点。


翠玦坡,依旧是一片古气浩然。苍黄的野草从山峡之间流泻,铺盖了半坡,另一半的地层上则推着各种石块——天然的,或古迹碎片——一切都和名款香水的尾调一般,沉沉缓缓地发散着软烟般的气韵。在那遗迹集中的地方,豁谷四裂并相互通达,靖世九柱布于其上,煌煌威威,尽其肃穆之态。


丘丘人的部落如满天星落,散在这里,又不远不近地聚拢着,萨满在里面吟唱。这是一整片粗野的生机。医院的不远处,几个毛手毛脚的盗宝团员鹌鹑似的,或许正在“探索”。


“千岩镇地!闲人免进!”


受命来看守废弃医院的千岩军们巡道而过,将口号喊得清亮,颇有声势。这不仅能有效振奋士气,还不失为一种温和的告诫方式。因为他们从视野的角落里看到,盗宝团员确实是夹着双腿,倏的一下消失了。


“教头,这小门一样高的,蓝蓝的东西真的能把人从璃月港直接送过来?”


医院脚下,千岩军诺昀向一旁抱臂静立的寒企闫提问。因为在他眼里,这位长辈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咳咳,注意纪律,小子。”


带你来守着就是为了让你看上一眼,这还不懂?什么呆子。寒企闫在心底摇了摇头,那小年轻在他身边站着,露出殷切的目光。


时移瞬易,天边的云又暗了几分,不知是因为将到浓夜还是有雨将至。风卷草动,广袤的大地上一片戚响。片刻后,两人面前的传送锚点忽然渲染出一道饱和的蓝光,以锚体为中心晕出六面方块,一道金色的人影出现在方块的荧幕之后,被打印出来似的慢慢变成实体。

蓝光消散,少年在夜色中向他们问好。


诺昀瞪大了眼睛。暗自在心里想道:这绝对是仙术级别的显身术法。


寒企闫则是见怪不怪,轻施一礼道:“同袍辛苦了,需要休息吗?还是直接行动。”


“集体行动我建议放在明天,这样大家的视野会更加清晰,确保效率和安全。至于我……我今晚自己先进去看看。”空对着他皱起的眉头说:“放心,无论是对现场的保护,还是我自己的安全,我都有分寸。”


“好的。那就先让诺昀替你安顿行李。然后请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自由活动。”


空眨眨眼,十分动情地敬礼:“遵命,长官!”


对方则故作愠怒地“吁”了一声,将一巴掌送到他背上:“少拿大哥我开涮!”


诺昀也乐了,哼哼地笑着接过行李,又同空寒暄了几句,才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向医院的地下层。


门口的守卫交给空一盏构造严密又极轻的灯。这种灯内芯的基座被设计成活动的空心半圆,在承载作为燃照物的夜泊石粉末时因为重力始终垂直向下,所以无论灯体如何翻覆,粉末都不会倾倒而出。而如此质轻的灯,就算脱手,也不会沉到水中去吧。空想,无论是内外两层的排气设计,还是刻意研磨成粉的夜泊石,都是为了应对战士们在水中作业的情况。这绝对是一种考量了重力和浮力特性后改良的灯种。


璃月人民的智慧啊,始终令人叹服。


自踏足这里开始,脚下的瓷砖都是一片黏滑乌黑,头顶也在不断地积水,然后成滴渗落。嘀嗒——嘀嗒——地上水洼的深度不同,它们坠落时引发声响的轻重也不同。空竖耳来听,已经猜出了几处地皮塌陷的位置。


绕过危险地带,眼前的黑红色更加深浓,不知道是不是有夜泊石磷蓝光色加持的的缘故。走了几步,他更确信了,这被某种东西挤压得斜斜方方的通道中确实是附着着更厚的一层分泌物。他感觉自己正身处于一只巨兽的血管之中,而里面浓稠滂臭。


不知为何,对着着滩污秽,他却忽然想起潼恩·哲罗姆——这家医院的主人——想起半年前在他庄园里接受治疗的时光。那时他颇受照顾,所有人都温暖、耐心地将他照顾,盼着他康复。想起与潼恩相约钓鱼的那个午后,他分别前赠送好几桶活鱼的慈爱模样。


对于目下的这件事,他本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空是自行来探寻这件事的真相,或许会因为印象偏差而选择偏袒他,但是他如今受七星驱使,为璃月办事,他必须严守客观和公正的态度。


潼恩的态度尚且不论,可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起源又在哪里?


好一场忖思,过程中他几乎是和那层厚厚的半液体贴身而过,于是终于到达地下室的中心区域了。


“真够恶心的。”他吐了一口浊气。


据总务司初步的探查结果来看,能把老巢弄成这种样子,进食时还来者不拒的这个怪物应当没有任何思想和智商。因此,它绝对不会因为人的入侵而躲藏。再说,以这种程度的分泌物来看,它的体量绝对不小。那么它最有可能待在的地方就是宽敞又平坦的地下室中心区域了。


果然,自走道转角拆门而入,地下室中心大厅果然堵塞着一颗血色的巨大瘤球。空不确定它究竟膨胀到什么地步了,但它离他最近的那一面仅有五步之遥。这还只是边角,在他能见度之外更广的地方或许藏着它更肥厚的全貌。


四周只有黑暗和水滴声。


空又缓缓地退了出去,在门外,他从悬空的半块门板上削下一根木棒,往上面擦了些夜泊石粉末以后用火折子点燃,将这粗制的火棍插在随手捡来的竹竿顶上伸进室内,在那巨物的躯体上刺烫。

火光让瘤球的血色更加红艳,甚至已经可以让他看清组织壁下的血丝了。


试探了几下,直到火光湮灭,那团肉球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希望它真的足够愚钝。


空在胸腔中撑起一口气,将竹竿从手中抛掉,换成匕首,蹑手蹑脚地靠近。“要点样本,千万别动啊……”








蒙德,哲罗姆庄园。


电气灯下,以无数医书和档案为背景的写字桌上端放着一杯滚烫浓郁的咖啡。


多托雷在桌前静默。


“这么晚不睡,老师传唤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潼恩坐在桌后,背对着他,耷拉着松动的眼皮。祖母绿的绸皮椅背在灯光下无比油滑,从它的两侧露出潼恩的手臂——端放着的,穿着黑色毛衣。


“我老啦,看不明白人也就算了,连书信也看不清,叫你来,给我读一读。”


“……噢,乐意为您效劳。”多托雷的目光落在被满顶咖啡杯压着的信上。


咖啡很烫,随意一动就会洒落出来,要么烫伤手背,要么浸脏信纸。杯子通圆,没有握柄。多托雷走过去,一手紧紧压着杯壁,另一手捏着信纸,打算将它缓缓抽出。


因为小心,过程极其漫长。灼热的水带着冲天的热意,烙铁似的令他指尖惊颤。四只手指,无一幸免,全然灼伤。


“是璃月朋友给您寄的信。”多托雷看清了来信属地,笑着说:“希望不会涉及到老师的隐私,我开始阅读了。”


右手还在信纸下发颤,于是他换成左手,用平静的声音开始朗读。


“展信安。事情紧急,直接向您回报,希望这件事不会让您过度心慌。”多托雷挑眉,顿了顿,继续读:“上次向您提及的事,并非捕风捉影而得的空穴之语,您曾弃手的医院内的确产出了一种怪物,已对璃月治安造成威胁,这种怪物在璃月曾是闻所未闻……兹事体大,您身为蒙德名望贵族,悬壶之医,此事不平,一者有碍两国和平外交,二者有损贵门清誉……”


“行了!……怎么,你不该说些什么吗?”潼恩厉声打断。


多托雷玩味一笑,将信纸抛回桌上:“说点什么……呃,‘我很抱歉’?这真是个坏消息。”


他再一抬眸,便看到潼恩站了起来,负手站在窗前,对他侧目而视。那扇充当背景的落地窗外面乌黑湿漉,有雨前喜欢兴作的虫孑正在冲撞玻璃。它们是要寻找那盏眩目的灯。他仿佛可以听见沉重的一声声冲撞。


不,不是,那其实是他的心跳。


装了这么久的好学生,这老头膝下无所不顺从的孩子,如今被揭露出作恶的铁证,竟然生出强烈的背德感来。他心底痒痒的,骤然发笑。


简直太畅快了。


“老师,什么事都不会有,您不该问责我。“多托雷耸了耸肩:“无论是挂着您名字的医院,还是和您清誉息息相关的我——您常在外露面的唯一的学生,都未必与您有直接关联。医院的事您扬点小钱出去,有的是替死鬼,而我……实在不行您剥夺我的一切吧,将我扫地出门?”


潼恩的侧脸像山一般冷峻,看过来的目光无比陈杂:“‘打点’的事我比你在行,你是觉得我老来将死反而愚懦了?至于你,我的确是想废了你,领了我的钱,占着我的地,又背着我像疯狗一样到处撒野,你究竟在做什么恶心的勾当?说说看。”


“是和您没有什么干系的勾当,是恶心但也无比伟大,我认为您永远无法理解,我不想多费唇舌。但您只要再支持我一段时间,我就能把最直观的结果摆在您面前了……介时,我愿与您同享这份荣耀。”多托雷行了一个绅士礼,忠仆似地献诺:“我甚至可以为您实现永存永生。”


“你……”潼恩自脖颈到面颊被怒气逼得生红,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张自负又谄媚的脸,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靠谱,那么伟大,当初你又何必像丧家之犬一样来投奔我?你早就被供上神坛了吧?多托雷先生。”


对方则不为所动,淡淡地回道:“所以我说,您和他们一样果然无法理解嘛。”


“不过,老师。”他继续平静地说道:“享用了您那么多资源,我不妨还是对您再耐心一些吧。我房间床板下的黑色匣子里保存着几百页的资料,那是迄今为止我所有实验和计划的总集。我知道我的脾气不讨您喜欢,但看在我的天资和能力的份上,您也应该认真看一看。我今晚就不住这了,先回去,就在庄园附近您名下那个废弃医院的地下室里候着,或许您明天会乐意前来参观。”


黑暗如蛇腹一般蠕动,自旷野席卷而来,吞没了这座庄园。潼恩的窗外仿佛即是断崖和深渊,而那如胆囊一般的命运的苦果正悬挂在他头上,晃动、将欲爆裂,发散着腥臭的气息。


财富、地位、名垂千古,他一直都想要。他曾单纯地想过只当医生吗?有吧,或是没有,不重要了。他无法回头。在他为了延续“名誉之冠”,就兀自培养一只毒虫,还望他驯服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已经对他展开了报复。


他的学生离去了,将他关在房间里。温暖的、金碧辉煌的,这他余生的牢笼。他落回椅子上,靠着高高的椅背蜷缩。四周的瓷器和金铜流光闪烁,电气灯、壁炉光芒四射,只有他是黑色的。


太疲惫了。他重重地垂下脑袋,仿佛无骨的婴儿。满头白发。


大雨泼天而来。


璃月翠玦坡的雨来得更早,空前脚刚踏入地下室,它后脚就下起来了,滴滴答答、淙淙簌簌,像潮声,像丛石间的水鸣。四周洋溢着致命的黑暗和冷而腥臭的湿气,雾重,密不透风。一切恐惧都渐渐熟悉了起来。


没错,当时也是如此黑暗。他落于满是水藻的土地,立即被一双双枯骨似的手缉拿。腿骨被一阵狠踹折断,他跪在地上,脖子后已经开始被人撕咬和吮吸。石块砸在他的左额,溢出的血液全被舔净吞食,手指被人用牙钳住向外撕扯……耳边尚有人在喊救命。


他听见雷声了,从心底爬上荆棘似的一阵惊悸。他的身体开始颤动,背脊抽搐。


该死,又应激了!


深吸一口气,哪怕带到口中是一片恶臭。多出的手被他压在剧烈跳动的胸腔之上,那里的心脏仿佛要遁逃而出,逃到安全、温暖、明亮的地方去。他想要落泪,靠在黏滑的墙壁上喘息。


“如果你觉得恐惧反反复复,出现了将要攻击你的幻觉,那就尝试触碰它,你就会明白,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谁人冷淡的声音从遥远的记忆中飘来,带着一双红色的、思绪沉沉的眼睛,让他仿佛看到了红日。


“对,扑过去。永远别逃。”


他调动麻木的手臂向黑暗里涌动的影子挥舞,触碰到那些他曾以为是怪物的头或者爪子的地方,他曾看见的血红的舌头……它们在他冲过去的那一刻统统消散。


什么都没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


多托雷。这个名字忽然在他脑海中响彻云霄。


他终于冷静下来了,扶着墙根站起,压制下胃中汹涌的呕吐欲。


雨声在他头顶上遥远的地方敲打,几阵之后,他头上的建筑忽然开始剧烈震动,地下室那唯一逼仄的出口处隐隐传来砖石和木料的悲鸣。


空颤抖着手将装了一小块瘤肉样本的玻璃皿别在腰上,另有刚刚收集来的血液、分泌物,以及四处散落还未变质的试剂和药品都被他统统打包进防水袋里。松了松紧绷的脚腕,他打算马上上去。


地表之上乱成一团,瞭望台上已经灯火明晰,千岩士兵将所有亮光都集中在这栋危危欲坠的医院身上。暴雨之中,每个魁梧的影子身上都别了一盏亮灯,四处奔波时灯芯不稳,那时候往往是最明亮的。


泥石流。山地首屈一指的天灾。


这座医院已经快被从山上冲来的泥浪冲垮了,此刻正如一颗歪斜松动的牙齿,在大地上露出根部的一角,血色外涌,仿若在昭示将被拔除时的疼痛。


“快!手脚麻利一点,把出口撑住——木柴、铁棍马上给我!”


“后面的,跟上!撤营!”


“跑!……来不及了,别管我,臭小子。”


必须将山洪从这座医院的两侧引流出去,时刻守护地下室的进出口,否则不管是对空的救援,还是后续的探查工作都难以进行。


斜方而抖动不断的出口已然破败不堪,洞黑之后尘泥下注,将一切卷得动的东西带入更深的地层。空逆着水流向它们的来处奔跑,他明白要赶往逼仄处才能看得到希望。


灯盏吱呀摇晃,愈发明亮了。也就是这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迎面撞上一波横冲直撞的泥水,被它狠狠咬住,卷起,然后一起向下滚落,摔进杂物之中。高密度的污水开始慢慢填充这个狭小的空间。


不远处,空眼睁睁地看着甬道塌陷了,废弃物堆成一堵凌乱而高耸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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